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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何芸一夜未眠，搜索超雄抽象征和引产的实质艺术学厕拍，肚子里的孩子好像知说念她要毁灭了通常，一直踢她的肚皮。凌晨三点，何芸和丈夫聊天，她说我方的发怵与不舍，浑家两东说念主潸然泪下。
文丨新京报记者李照 实习生朱阳慧
剪辑丨陈晓舒
校对丨李立军
►本文5430字阅读8分钟
一根10厘米长的引产针针头从小腹扎入，引产药雷夫诺尔药水舒缓打针进体内，一贯自认为安宁感性的郑秋，在那一刻热沈终于崩溃，忍不住与抽哭泣噎起来。
肚子里的胎儿正在迟缓失去心跳，郑秋意志到，我方透彻失去了这个孩子。
本年6月初，孕珠16周的郑秋在作念无创DNA产检时，被指示胎儿性染色体格外，进一步作念羊水穿刺检查后明确，胎儿性染色体为“47，XYY”，比起闲居男性XY染色体，多了一条Y染色体。
“47，XYY”的另一个名字更为东说念主所熟知——“超雄抽象征”。从上世纪60年代起，“超雄抽象征”就被认为与“造孽东说念主格”“暴力基因”接洽，而在当下的互联网语境中，“超雄”强劲成为暴力、反社会、热沈不踏实的代名词。
“超雄儿”能弗成生？医学界主流主张认为，超雄抽象征与造孽暴力的关系并未被证实，无谓因此斥逐妊娠；而在另一端，互联网上“劝退”的声浪从未罢手。被两种声息拉扯的妊妇，不管作出何种遴荐，齐阅历着极大的内心煎熬。
郑州大学第三从属病院医学遗传与产前会诊科主任、河南省降生劣势防治措置办公室主任刘灵在坐诊。受访者供图
多出的Y染色体
郑秋本年31岁，结婚两年。从孕珠到孕初期产检，齐相当告成，直到无创DNA讲述单上一溜附加指示：性染色体数量增多。
无创DNA是孕中期的一项孕检名目，通过抽取妊妇静脉血液，分析妊妇血液中胎儿游离的DNA来判断胎儿是否患有染色体格外，主要方向是筛查胎儿21三体（唐氏抽象征）、18三体（爱德华氏抽象征）和13三体（帕陶氏抽象征）抽象征这三大染色体疾病，也可算作胎儿非整倍体染色体风险检测初步筛查。
闲居东说念主体有23对染色体，所谓非整倍体染色体好奇瞻仰是：多一条或者少一条染色体。大夫告诉郑秋，性染色体数量格外可能存在超雄抽象征、超雌抽象征等情况，还需要通过羊水穿刺作念基因芯片和核型检测进一步明确。
从作念羊水穿刺到最终后果出来，一共过了三周。这是郑秋认为东说念主生中最漫长的三周，她抱着一点荣幸情绪，祷告检查能够翻盘，但最终后果让郑秋凉了半截——“47，XYY”。
医学界认为，超雄抽象征在男性中的发生概率约为千分之一。郑州大学第三从属病院医学遗传与产前会诊科主任、河南省降生劣势防治措置办公室主任刘灵告诉新京报记者，精子存在着领路两次减数分裂，超雄抽象征的发生，大批是因为精子在第二次减数分裂发生裂缝，导致精子Y染色体发生不分离得意，含有两条Y染色体的精子由此与卵细胞结合，从而造成XYY染色体。
“超雄抽象征的发生，大批不是因为父母遗传，而是由于这次孕珠胚胎造成历程中的新发突变。”刘灵说。
在查出胎儿是超雄抽象征后，郑秋和丈夫齐去作念过基因检测，未发现任何格外，“这是一个偶发事件。”郑秋被见告，即使父母两边染色体闲居，也可能生出超雄抽象征的孩子。
在孕珠之前，郑秋从酬酢媒体上稀罕传说过超雄抽象征有暴力造孽基因的传言，网友对待超雄抽象征的格调是勤劳劝退。而在询医时，她获得的冷落是霄壤之别的。线上线下，郑秋挂了许多巨匠号，险些统共大夫齐给出了“孩子不错要”的意见。
刘灵解释说，常见的非整倍染色体格外包括特纳抽象征（45，X）、克氏抽象征（47，XXY）、超雌抽象征（47，XXX）和超雄抽象征（47，XYY）等几种情况。
抽象来看，特纳抽象征的预后是最差的，95%以上胚胎无法存活，即使存活也可能出现个子矮小、先天卵巢功能不全等情况；超雌抽象征会推崇为个子比较庞大，部分存在轻度的才气低下、精神问题与卵巢早衰情况；克氏抽象征男孩长比拟较清白，会出现女性化表征，最昭着的特征是无精症，99%患者莫得生养功能；预后最佳的是超雄抽象征，主要推崇为个子比较庞大，生养莫得太大问题，可能出现精子质料低的情况，梗概率也不会遗传。
南边医科大学珠江病院胎儿医学与产前会诊科主治医师黄睿淳说，超雄抽象征的孩子往往结构莫得发现格外。他们的才气大部分是闲居的，小部分可能出现轻度才气低下，韦氏评分梗概比闲居水平低个10-15分，对生涯不会有太大影响，至于妊妇和家属最热沈的热沈问题，“热沈方面可能会欠短缺许，多动、防御力不伙同，这些是可能的。”
在向妊妇及家属先容超雄抽象征时，大夫们的表述十分克制，多使用“梗概率”“个别”“部分”“可能”等严慎的措辞，但关于暴力造孽基因的说法齐会赐与否定。
郑秋的羊水穿刺检查后果。受访者供图
“造孽基因”说从何而来？
但即使如斯，也很难捣毁东说念主们关于超雄抽象征树大根深的偏见。
超雄抽象征“造孽基因说”发祥于1965年的一项发表在《当然》杂志上的商量，英国遗传学家Patricia Jacobs对197名在苏格兰某病院入院的神经病违规进行的染色体分析，其中7名是XYY染色体佩戴者。1967年，在归并家病院Patricia Jacobs的商量被进一步推广，商量者对该院342名男性患者的看望发现，有9名是XYY基因型，商量估量额外的Y染色体与严重的东说念主格圮绝接洽，大大批情况下与才气圮绝接洽。
Patricia Jacobs的商量在公论中激发极大的影响，XYY抽象征又被称为“Jacobs抽象征”。
可是，关于Patricia Jacobs的商量论断，学界一直有质疑，比如，Patricia Jacobs看望的群体本等于违规高发群体，且遍及具有精神圮绝，样本量有偏差。
2015年，两名意大利学者在泰斗期刊《报复与暴力行为》（Aggression and Violent Behavior）发表的著述，系统梳理了50年里统共关于超雄抽象征的商量。著述提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的首批XYY基因商量，与造孽和行为偏差接洽，特地是报复性、身高和才气低下这三个身分是平庸商量的对象。
上世纪九十年代后，跟着神经科学和遗传学的新发现，商量者们关注到造孽率与才气水平的关系。1995年一项商量泄漏，在才气角落的XYY男性中，严重行为格外的发生率特地高（86%），而在才气闲居的XYY男性中，这些问题的存在率仅为24%。除了行为偏差，有商量者也关注到环境和社会身分，认为造孽风险的增多更多来自不利的生涯要求，而非染色体格外。
这篇名为《XYY抽象征，50年的细目性与疑虑：系统综述》论文认为，统共商量共同证据的XYY最常见的表型特征惟有身体庞大，儿童早期开动助长发育速率加速，平均最终身庞大约比预期最终身高越过7厘米。除此以外，莫得明确把柄解释XYY与某些身体、神经或者情绪特征之间有关系性。
尽管学术界关于超雄抽象征的领略比较一致，但要劝服公众并阻截易。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从属国外和平妇幼保健院产前会诊中心主任吴怡曾在自媒体上发布过超雄抽象征与造孽暴力无关的科普视频，引起过巨大争议，批驳区不乏对她的谴责，有网友仍然不明，“要是大夫认为超雄抽象征不错生下来，那产检的好奇瞻仰好奇瞻仰是什么？”
吴怡告诉新京报记者，无创DNA检测的主要方向不是为了筛查超雄抽象征，其确凿不错看出染色体数量是否有格外，但基础版的无创DNA准确度莫得那么高，可能会指示性染色体个数格外，但是不知说念是哪一种染色体有问题，是以要作念羊水穿刺进一步明确，到底是更严重的特纳抽象征，照旧其他情况，比如超雄抽象征。
刘灵补充说，跟着第二代基因测序时间深刻，学界也有筹商，关于像超雄抽象征这样的染色体格外是否有必要在无创DNA检测讲述上赐与体现？是否会进一步加剧妊妇的焦虑或者产生误导？
为了在自媒体上进一步解释明晰，吴怡专门深刻商量了最新的文件，她以至去上海市儿童病院与遗传科大夫作念过调换，“我是产科的，这些超雄儿降生后就不在我这里了，可能去到儿童病院，我念念知说念这些孩子后续的随访如何。”吴怡说，儿童病院的同业告诉她，“要是不告诉我这个孩子是超雄的话，我根柢看不出来。”
但吴怡承认，现在的商量关于超雄抽象征并莫得一个更历久的比如直到成年的跟踪随访，“这样的随访难度很大，更迫切的是，以往莫得筛查时间，许多超雄抽象征也闲居长大成东说念主，不有益去作念染色体筛查可能终身齐不知说念。”
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从属国外和平妇幼保健院产前会诊中心主任吴怡。受访者供图
留照旧不留？
在统共对超雄抽象征的争议筹商中，最煎熬的无疑是妊妇本东说念主。
收到XYY染色体的检查后果时，33岁的何芸正在上班，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她只可躲进公司卫生间平复心情。
这是她第二次孕珠，第一次孕珠不到三个月孩子流产，莫得查出任何原因，何芸曾无比期待这个孩子的到来，而那一纸检查后果，让她蒙眬认为，但愿又鄙俚了。
那天晚上，何芸一夜未眠，搜索超雄抽象征和引产的实质，肚子里的孩子好像知说念她要毁灭了通常，一直踢她的肚皮。凌晨三点，何芸和丈夫聊天，她说我方的发怵与不舍，浑家两东说念主潸然泪下。
次日，何芸在家东说念主的伴随下去当地最佳的病院挂了巨匠号。刚踏入诊室，何芸就开动哭，大夫打断她，“你哭啥？这个不错要。”大夫逐一否定了她最焦虑的疑问，“没传说过会面部粗糙不合称，只会从儿童中期开动长高个”“易焦虑易激惹莫得统计学依据。”
大夫络续说，“等于一个普通孩子，可能学习不好，不要对他要求太高，可能别的孩子教两三遍就会，但这个孩子要多教几遍，要准备好强盛的内心、耐烦和财富去扶养他。”
何芸重新燃起了但愿，她和丈夫齐是好性格，也齐很佛系，学习不好不紧要，孩子考个大专就行，她服气，承欢膝下亦然一种幸福。
走出诊室，何芸感奋地跟家东说念主和好一又友转述了与大夫的对话，“我能嗅觉到他们内心认为我照旧要靠近许多问题，‘你应该再念念念念’这种半吐半吞的好奇瞻仰。”
回程路上，何芸和丈夫全部回忆我方小时候学习不太好也闲居长大了，一旁的母亲忍不住打断她，母亲说她带过孩子，她知说念带孩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芸浑家俩责任那么忙，哪有时候教育孩子。
何芸的父亲那天去高铁站接他们，吃完晚饭回家的路上，何芸征求父亲的意见。父亲忧心忡忡地说，知说念孩子可能有问题，为啥还要把他生下来？“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齐闭不了眼，我牵记你有一个牵扯拖累你。”
父亲这一句话，让何芸燃起的但愿火苗，再一次灭火了。
纠结和反复是许多有过相似阅历的妊妇齐曾走过的心路历程。即使一直是比较坚忍引产的郑秋，也有过相当内讧的时刻。
其他需要引产的妊妇，大多是因为胎儿有严重的疾病，而超雄儿是大夫认为不错生下来的孩子，郑秋老是络续怀疑我方是不是作念错了？“要是孩子是更严重的疾病，也许引产莫得这样大的情绪压力。”
刘灵告诉新京报记者，她在作念商量时会让浑家和父母全部插足，往往情况下，妊妇是最但愿留住孩子的东说念主，而丈夫与老一辈更倾向于不要这个孩子。
有传言称，怀了超雄抽象征的妊妇会分泌某种信息素使其产生更多的母爱念念留住这个孩子，许多网友据此解释那些要络续生下孩子的妊妇的念念法。新京报向多位巨匠求证，对方均示意莫得传说过这种说法。
淫荡尼姑更但愿留住孩子，有时是因为女性付出了最多的生养资本，这是一个进退为难的逆境。刘灵曾作念过狡滑的统计，临了遴荐生下来或者斥逐妊娠的妊妇，大要各占一半。
郑州大学第三从属病院医学遗传与产前会诊科主任、河南省降生劣势防治措置办公室主任刘灵在给患者作念检查。受访者供图
医学以外
作念完清宫手术出院那天，郑秋刷到了热搜榜上四川一妊妇怀上超雄胎儿的新闻。新闻当事东说念主曾在酬酢平台上乞助是否该留住这个孩子，超越18万条留言，绝大部分是劝她“打掉”，“超雄造孽率很高”“生下来就相当于在统共东说念主身边安一个定时炸弹。”这条新闻的后续是，这名妊妇最终遴荐了斥逐妊娠，并拒却了记者的采访。
郑秋把这条新闻转发给家东说念主，内心深处，她但愿解释我方莫得作念错，公论环境关于超雄抽象征的孩子并不优容，她不念念孩子从小就生涯在偏见之中，承受异样的目光。
在此之前，郑秋商量过许多位巨匠，绝大大批大夫齐是从医学专科角度给出中立意见，惟有一位私情很好的大夫以一又友身份向郑秋共享了我方的感受。“要是这个孩子是你千辛万苦要来的，或者说要是失去了就不再有生养才气，再来一个照旧这样，那我会冷落你生下来；要是这等于一次贞洁的偶发事件，你也年青，还不错再领有一个更健康的宝宝，那你不错再望望。”
这番对话让郑秋内心天平有了偏向，她下定引产的决心。
商量完大夫回到家里，何芸的丈夫告诉她，我方念念了一齐，也认为孩子不冷落留。“他说别东说念主养孩子齐是走一步看一步，咱们却要从宝宝还莫得降生的时候就开动牵记他的学习生涯。当父母的欢快是在扶养孩子历程中体会孩子的无尽可能，而咱们好像从一开动就被各式牵记强抢了。”
“咱们弗成保证咱们在陪伴他成长的历程中不合他贴标签。男孩子之间闲居的打闹，我会不会认为是我方宝宝的问题，因为他容易焦虑，是以才和别的孩子打架？那样的话，对我的宝宝公道吗？”何芸说。
刘灵也领略这种担忧。具体到养育一个孩子，不仅仅医学和概率的问题，还要推敲许多其他原因，比如生养才气、收入情况等，不同的家庭关于孩子的格外行为采选度是不通常的，大夫能作念的，仅仅客不雅地呈现、解释一些数据，让妊妇自主遴荐。
即使是在医学界，也有分辨。刘灵曾接诊过一位从下层病院转诊了三四次的妊妇，这位妊妇告诉她，之前有去妇科和产科，有的说严重，有的说不严重，于是她只可不断迂且归各家病院商量。刘灵说，超雄抽象征诚然不是从父母处遗传而来，但它属于遗传物资发生了变化的情况，是以是遗传性疾病，照旧要遴荐专科的遗传商量门诊就诊。
吴怡在产前会诊中心责任了近二十年，在她印象中，早些年大部分妊妇齐会遴荐引产超雄儿，比年有越来越多东说念主采选生下来。不外，外部环境的惯性就怕很难在短时候内有变化，新京报记者曾试图接洽了几位遴荐生下超雄孩子的女性，莫得一东说念主原意采选采访。
如今还在家疗养还原的郑秋仍会在酬酢媒体上搜索超雄抽象征的实质，一些过激的批驳刺痛她，热沈恒久反反复复；有了这一段阅历后，她也领略了那些遴荐生下来的女性的阻截易，“像咱们遴荐引产的，也许晦气就此告一段落了，而那些遴荐生下超雄孩子的女性，她们的担忧是长久的，才刚刚开动。”
（郑秋、何芸为假名）